冬天的葬礼

自很久以后，人们再次回忆起他时，只会说：“我不记得他，我唯一记得的只有一个懦夫。

他是由忏悔的泪水与悔恨组成。他死在了一个冬天。老套的死法。”

他是上吊自杀的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臭了。

他的死没有被报道，因为死的不够轰轰烈烈，没有躺在大马路上。连滴血或脑浆都没爆出来，倒是还屎尿横流，撒了一地。

死在一个庸俗的季节，无论是谁都开心不起来。天气太冷了，眼泪流在脸上只会留下两道冰痕，冻的生疼。

该死的生活将该死的人们变得乖张，然后希望生活能善待自己，他人能善待自己，可惜的是，人人都知道这不可能。有个小孩在吃糖的时候大哭起来，呛着了，脸憋的通红，被拍了半天背才缓过来。一边啜泣，还一边瞄着那灵堂之上摆着的花圈，心中满是渴望。

无论是在骨灰盒里还是在灵堂里，没有一处是安静的。饥肠辘辘的我开始后悔这么早的来参加葬礼。躲在角落里发呆的我往上看去，他的遗像在灵堂里左右摇摆着，晃的我眼睛疼，好像所有明晃晃的吊灯全部射在他相框中间的玻璃上，我第一次有了打碎它的念头。那张臭脸，我一定要狠狠给他几个耳光。

我就侧开身子来远离光线，把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管了。边上的其他人，不认识是谁，这时候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了，骂完一遍就不说话了，又过了一会就又有人抽抽嗒嗒的哭起来了。心烦意乱的我一时听不出那哭的人是男是女，又在为谁而哭泣，或许又是另一个小孩？是噎着了还是想去点那白蜡烧着玩？这诡异的念头在脑中腾空而起，我坐立不安，越发感到寒冷和孤独了，刚吃下去的饭也想吐出来。

等到我睡意朦胧的睁眼时，人终于到齐了，那台上是个什么身份的人我也看不出来，我更不知道他嘴里嘀嘀咕咕的讲的什么方言，更看不明白跳的什么舞，做的什么法事。

门突然被风吹开了，没人敢起身去关门，他们的牙齿的颤栗声构成了一首独特的，没有旋律的进行曲迎合着法事。有人好像在看我，我站起来环顾四周，什么都没发现，但脊背早已凉透了。

待到他嘀咕完后，那台下便又哭起来了，有的人哭的很大声，有的人哭的很小声，可不管再怎么小声，都吵的我再也睡不着了，再怎么迟钝的我也可以感受到，恐惧的情绪如同游丝穿梭在人群中，哭声似乎马上就将成为决堤的洪水。

门不知是什么时候又关上了。有人好像在抽烟，屋里面很呛人，但好消息是，哭声止住了。

这时的我才敢张大嘴巴，打了一个没有声音的哈欠，那该死的哭声才渐渐消下去，我又渐渐睡去了。

“无论哪个季节对那时的他来说都一样，难不成还有人希望，死的早点死在夏天，然后死后再被虫子啃几口？”

风吹过我的七窍，发出风笛一般悠扬的呜鸣声。又坐了一会，人们站起来，朝冰冷冷的门外走去。透过人群的背影还可以看见这个季节本不该有颜色的花朵，白色的旗帜。

有人在敲锣，有人在吹号，先前沉寂的人们复活一般跑出拥挤的大门，消失在我的视野里，我侧耳听了一会，整个房间里就谁都不见了，白色变为了红色，冬天变成了春天，愈发的喜庆起来。

终于还是开饭了。

“一盘烟被端上来，没一会就被一涌而上的男人夺干净，一桌饭菜刚放稳就被老人小孩抢光。”

“酒香和玻璃杯和碗的碰撞声蔓延开来。”

我从那人堆里抠出了一碟菜，自顾自的埋头狂吃。吃饱后，我才恍然是意识到了什么，抬头看着那明晃晃的白光照着的白花花的黑白相片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，又好像什么都不曾看到。那相片的目光瘆人的很，直盯着我看，我此后就再也没敢抬起头。

酒足饭饱后，困意再次涌上来，心也为自己不会再被打扰而欢呼雀跃。

然后我又醒了，灯依旧开着，每一道光线都捅着我的两只血丝密布的眼，灵堂里的人全部走光了，然后我也随着同去，走出灵堂。我不用再忍受着那刺目的灯光与相片，心情舒爽了不少。

有人还在抹着眼泪，红着眼框的小孩们不知不久前发生了什么事，直到现在还四处张望着。

孤零零的我站在孤零零的大街上，黑暗的大街两边的大落地窗里亮着红色和绿色的光，透过窗帘的我看见一群一群的人围在一张张麻将桌前，其中有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人，皱着眉头，正抽着几十块钱的，从别人手中讨来的香烟，然后长舒一口气，烟雾就从他们嘴里喷出的同时，手指也指向麻将桌，发出聒噪的声音，说着听不懂的如骂人的方言。

看着无数行人与车辆从我的身体里穿过，仅仅只有几辆车上别上了几朵白花，不久就淹没在车潮人群之中。望着无数仍旧啜泣的人们，我突然释然了，原谅了哭泣的人们，白花花的吊灯，黑白的反光相框。看着满大街的幽灵，我霎时分不清我是死了还是刚出生，我宁愿相信我出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天，被幽灵发现时，已经发臭了。又望向那相片裱在金属的相框里，玻璃隔绝了一切，风再也挂不烂他的脸，雨再也浇不灭他的心了！

我嘲笑起那些在落地窗里打麻将的人，抽烟的人，更嘲笑起那些在我的坟头摆花圈，烧纸钱的人，立碑的人，哭泣的人们，在葬礼上睡着的人，直到最后的我全然不顾人群怪异的目光，相片上愤怒的目光，忍不住哈哈大笑，指着这个小小的土坡，我怎会葬于此地！

我站在那微微鼓起的土堆上踮起脚尖，极目远眺，仿佛这样可以越过哭丧的人群，让我看到未来与光明的天堂。